内容摘要:中国禅宗在唐初初步形成,是中国佛教诸宗派中流传最广、影响最大的一派。禅宗在兴起之初便展现出无法比拟的创新精神,由最初的不立文字到不离文字,由一脉相承到五家分灯,禅宗一直在不断革新变化。两宋之际是禅宗发展的重要时期,禅学呈现出多途发展的局面,而禅门弊病也逐渐显露,有感于宗风堕丧,临济宗高僧大慧宗杲针对当时流行的“文字禅”和“默照禅”这两种弊病痛下钳锤,大力批驳。为了对治两种弊病,大慧宗杲倡导和完善了话头禅体系,使之成为宋代以后禅宗的主流,经历代禅师不断阐扬,话头禅法绵延不绝,影响深远。
关键字:大慧宗杲;文字禅;默照禅;话头禅
作者简介:刘松林,永州市冷水滩区佛教协会常务副会长,永州文昌阁书院院长,教育学硕士。
大慧宗杲(1089—1163年),两宋之际临济宗杨岐派高僧,圆悟克勤之法嗣,字昙晦,号妙喜,俗姓奚。宣州(安徽)宁国人。十七岁剃发,翌年受具。初参曹洞宗诸老,后谒湛堂文准。湛堂文准示寂后,参天宁圆悟克勤,发明大事。后奉克勤之命,分座说法,一时名重丛林。绍兴四年,结庵于福州长乐洋屿,开法接众。绍兴七年奉诏住持径山寺,缁素云集,法席大盛。绍兴十一年,偶论议朝政后遭谤被革除僧籍,流放衡州(湖南衡阳)。绍兴二十年,被贬至梅州,五年后获赦,恢复僧籍,驻锡阿育王寺。绍兴二十八年,奉敕再度住持径山寺。道俗慕归如旧,时有“径山宗杲”之称。绍兴三十二年,宋孝宗赐号“大慧禅师”。隆兴元年示寂,世寿七十五,僧腊五十八,谥号“普觉禅师”。后人集其着述讲说,汇编为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三十卷,另外遗有《正法眼藏》、《大慧武库》等书。
大慧宗杲辩才纵横,气势磅礡,其宗风不拘一格,在禅宗史上,别开生面。大慧宗杲则极力主张专门参看一则话头,继其师圆悟克勤之后,将“参话头”这一特殊的修证方法,进一步完善和普及,被临济宗奉为圭臬,话头禅的盛行将临济宗的地位又推向一个高峰。话头禅影响了一代禅风,及至明、清,此禅风犹未绝。明清以后,禅净兼修之思潮涌动,以“阿弥陀佛”四字为话头之风极盛一时,长盛不衰。
一、话头禅的缘起
话头禅又叫看话禅,“看话”就是参究“话头”, 也就是从“公案”中提取某一典型语句作为话头,就此话头大发疑情,专心参究。而其目的是要找寻和把握自己的本来面目。话头禅作为一种参禅方法并非由宗杲首创。早在唐代,诸多祖师均在应用“话头禅”随机接引学人。例如百丈禅师下堂句,就是问大家“是什么?”。而黄檗希运则提倡大家看个“无”字。这个“无”字,是赵州从谂禅师所说。公案里说,有僧人问赵州:“狗子有没有佛性?”赵州说:“无。”这个公案,禅宗中称为“赵州狗子”。
黄檗希运在给大众开示时说道:“若是个丈夫汉,看个公案。僧问赵州:‘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’州云:‘无。’但去二六时中,看个‘无’字,昼参夜参,行住坐卧,着衣吃饭处,屙屎放尿处,心心相顾,猛著精彩,守个‘无’字,日久月深,打成一片,忽然心花顿发,悟佛祖之机,便不被天下老和尚舌头瞒。”[1]看个“无”字成为话头禅肇始。后来的话头禅,由大慧宗杲大力提倡,所看的话头、所参的公案也更多,但起源就在这黄檗希运处,大慧宗杲在论述话头禅时使用频率最高的,仍然是“狗子无佛性”这则公案中的话头。
北宋临济宗著名禅师五祖法演也非常重视“狗子无佛性”之话头,他接过希运的话题,并增加了新的内容:“僧问赵州: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州云:无。师云:大众,你诸人寻常作么生会?老僧寻常只举无字便休。你若透得这一个字,天下人不奈何你。你诸人作么生透?还有透得彻底么?有则出来道看。我也不要你道有,也不要你道无,也不要你道不有不无,你作么生道?”[2]
作为五祖法演的徒孙,大慧宗杲在运用“狗子无佛性”这一话头时,着重发扬“无”字的作用,要求学人反复参究这一“无”字,“时时提撕,时时举觉”,直到打断了一切妄念为止。话头禅经过大慧宗杲的充分诠释和大力阐扬,渐渐成为临济宗参禅的通用方式,影响至深至远。
二、大慧宗杲话头禅的特色
(一)遣除语默二病
大慧宗杲所处的时代,丛林中盛行二种禅风,一是“文字禅”,一是“默照禅”。此二种门路各据一端,天下禅客,趋之若鹜。大慧宗杲曾在写给真如道人的书信中总结以上两种偏举风气:“今时学道人,不问僧俗,皆有二种大病:一种多学言句,于言句中作奇特想;一种不能见月亡指,于言句悟入,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,便尽废弃,一向闭眉合眼,做死模样,谓之静坐观心默照,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曰:‘静得一日,便是一日工夫。’苦哉!殊不知,尽是鬼家活计。……语默二病不能除,决定障道,不可不知,知得了始有进修趣向分。”[3]文字禅和默照禅,被大慧宗杲称作“语默二病”。
所谓“文字禅”,源自禅师接引学人的方式,欲“借文字之用而离文字之执”“即文字而离文字”,以令学人识得本心。宗师们为了方便学人登堂入室,开始以“代别”、“颂古”、“拈古”、“评唱”等形式,对古来大德悟道、接众的一些著名公案,对关节处进行阐发,从而诱导学人更好地悟入宗门的要旨。这种接人和修习方法,后来便演变成了盛极一时的文字禅,汾阳善昭、雪窦重显、圆悟克勤等禅师俱是当时宏扬文字禅的代表人物。其中尤以圆悟克勤影响最大,圆悟克勤以雪窦重显的《颂古百则》为底本,对百则公案加以评唱,经门人辑成《碧岩录》。此书一经问世,便风行一时,文字禅呈现“登峰造极”之势,使得宗门派别逐渐倾向于合流,而“禅机”也逐渐融化于“诗境”,从“不立文字”发展到“不离文字”。很多参禅者逐渐趋向于模仿公案,拾祖师涕唾。文人士夫乃至僧众亦纷纷追文逐墨,谈妙说玄,接引方便,衍成浮华风气。文字禅的创立原本是用来指月的,但在流布的过程中,越来越多的人偏离了禅宗“明心见性”的根本方向,沉溺于对公案的意识情解,不明祖意,游戏文字,耽执名相,徒呈口舌之快,不在心地上真实下功夫,落入“执指为月”的弊病。最终文字禅变成了“口头禅”、“葛藤禅”,从方便法门变成了悟道的障碍。
与“文字禅”相对应的,正是活跃于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年的“默照禅”。
“默照禅”始现于中兴曹洞宗的宏智正觉禅师。宏智正觉对当时盛传文字禅所带来的流弊非常不满。为了帮助学人从语言知解的“葛藤”中解放出来,将功夫落到实处,宏智正觉将达摩的壁观禅与宗师家所乐道的“回光返照”相结合,发展成为默照禅。主张“默默忘言”、“照默同时”、“休去歇去”。默就是默然静坐,照就是般若观照。宏智正觉的默照禅,不假借语言文字,注重真修实证,反对从分别思维中寻找出路,在静坐中“照彻十方,坐断三际”,达到莲开梦觉、彻见本源的悟境。但是,默照禅在流布的过程中,也出现了一些偏差。一些见地不到位的人,执于一念不生的顽空之境,不肯放舍,落于呆若木鸡似的静态,变得“冷湫湫地”、“寒灰枯木”、“魂不散的死人”, 虽然暂时屏息了情识知见,却丧失了宗门活泼泼的大机大用。虽亦杂念不起,但却永无悟期。这就是所谓的“枯木禅”、“髑髅禅”、“黑山鬼窟禅”。
大慧宗杲开始意识到文字禅的问题,是他在接引后学时,发现学人“不向道上会,专向言语会”,所答并非实悟,而是出自《碧岩录》的模仿。不仅丛林如此,当时文人士夫多学佛习禅。虽有向禅之心,但其天性多好舞文弄墨,一见“文字禅”,便如鱼得水。可见,当时的禅林专尚虚浮,不辨权实,尽将古人公案当作现成转语,投机取巧,对于此种风气,大慧宗杲痛下钳锤,大加呵斥。
大慧宗杲与居士探讨时说:“近日丛林,以古人奇言妙语问答,为差别因缘狐媚学者,殊不本其实。”[4]他又说:“莫爱诸方奇言妙句。宗师各自主张、密室传授底古人公案之类,此等杂毒,收拾在藏识中,劫劫生生取不出,生死岸头非独不得力,日用亦被此障碍,道眼不得明彻。古人不得已,见汝学者差别知解,多而背道,泥语言,故以差别之药,治汝差别之病,令汝心地安乐,到无差别境界。今返以差别语言为奇特,执药为病,可不悲夫!古德云:“佛是众生药,有众生病即用;无众生病用药,即药返为病,甚于有病者。”[5]
为了避免后学投机取巧,不明根本,专尚语言,大慧宗杲不仅批判《碧岩录》,还毅然将其师圜悟的杰作毁版烧书,并禁止流传。
另一方面,默照禅在当时也流传甚广,在闽、赣、浙等地都有较大影响。虽然大慧宗杲对宏智正觉的作略极为赞赏,但是对于默照禅的批评也是不遗余力,大慧宗杲认为,默照禅极易将学人引入异端,其门徒不求妙悟,只以默然为极则,迷于无言之静,最终只会落入空亡外道。
大慧宗杲从入闽传法直到径山弘法,在给徒众开示中,或于师友书信中,乃至著《辨正邪说》,始终都在批评默照禅法。
《大慧宗杲禅师语录》记载了禅师对于“默照禅”的批评:“近年以来有一种邪师,说默照禅,教人十二时中是事莫管,休去歇去,不得做声,恐落今时。往往士大夫为聪明利根所使者,多是厌恶闹处,乍被邪师辈指令静坐,却见省力,便以为是,更不求妙悟,只以默然为极则。某不惜口业,力救此弊,今稍有知非者。”“近世丛林有一种邪禅,执病为药,自不曾有证悟处,而以悟为建立,以悟为接引之词,以悟为落第二头,以悟为枝叶边事。自己既不曾有证悟之处,亦不信他人有证悟者,一味以空寂顽然无知唤作威音那畔空劫已前事……。”“而今默照邪师辈,只以无言无说为极则,唤作威音那畔事,亦唤作空劫已前事,不信有悟门,以悟为诳,以悟为第二头,以悟为方便语,以悟为接引人之辞。如此之徒,谩人自谩,误人自误。”[6]
为了遣除“语默二病”,开对治之药,大慧宗杲开创了话头禅,在当时呆板混杂的禅门里,开拓了一条崭新的参禅路径。大慧宗杲认为,相对于文字禅和默照禅,话头禅有明显的优势:既可堵“葛藤禅”之漏,又可解“枯木禅”之毒,而且能给学人一个不可捉摸的巴鼻,让学人有个下手处。通过参话头,一方面可以将学人的心意识逼进死胡同,将他的意识知解心、投机取巧心、分别执着心,统统扫荡干净,令其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,伎俩全无;另一方面,又可以借助话头的力量,使学人保持灵动的智慧觉照,避免落入舍动趣静、不得活用的枯寂状态。大慧宗杲把“参话头”比作是“盲人手中底杖子”、“破生死疑心底刀子”、“摧许多恶知恶觉底器仗”。话头禅的出现对矫正当时文字禅和默照禅的流弊,恢复临济宗风,无疑起了重要作用。
(二)、话头上起疑情
起疑情,是大慧宗杲在提倡看话头时一同提出的。参话头实际上就是借助疑情的力量,将心识活动逼进死胡同,当下与般若相应。大慧宗杲把“疑”作为参究的条件、开悟的前提。他明确指出参话头必须不断地提起疑情,疑情越大越好,“大疑之下,必有大悟”[7]在大慧宗杲的语录中,举用的话头有:“看庭前柏树子、麻三斤、干屎橛、狗子无佛性、一口吸尽西江水、东山水上行之类”,云门的“露”字等。但是,大慧宗杲最常举用仍然是“狗子无佛性”这则公案中的话头。
大慧宗杲在回复居士的信中写道:“千疑万疑,只是一疑。话头上疑破,则千疑万疑一时破。话头不破,则且就上面,与之厮崖。若弃了话头,却去别文字上起疑,经教上起疑,古人公案上起疑,日用尘劳中起疑,皆是邪魔眷属。第一不得向举起处承当,又不得思量卜度,但着意就不可思量处思量,心无所之,老鼠入牛角,便见倒断也。又方寸若闹,但只举“狗子无佛性”话。佛语祖语,诸方老宿语,千差万别;若透得个“无”字,一时透过,不着问人。若一向问人佛语又如何,祖语又如何,诸方老宿语又如何,永劫无有悟时也。”[8]
在这段开示中可以看出,大慧宗杲反对除了对话头起疑以外的一切疑情,在他的心目中,除了话头能有效地制造疑情破疑成悟之外,其它一切思量卜度都是错误的。另外,大慧宗杲强调了“无”字的重要性,举个“无”字,既不是去看“无”字这个念头,也不是追问审究“无”字,而是“就不可思量处”来截断妄想。举个“无”字,就是警醒自己进入疑情,进入无念状态。疑情在时,不用提话头;疑情不在,就要立即提起。每参究一个疑情,就否定一个疑情。不断参究,把所有的疑情都否定掉了,才能恍然大悟,才能见到内在的本来面目。
参禅就是实证自心本体,透脱生死,欲了生死大事也需从疑情上来,了却轮回亦须从此处入手。大慧宗杲开示居士说:“疑生不知来处、死不知去处的心未忘,则是生死交加。但向交加处看个话头。僧问赵州和尚,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州云,无。但将疑生了知来处,死不知去处的心,移来无字上,则交加之心不行矣。交加之心既不行,则疑生死来去底心将绝矣,但向欲绝未绝处与之厮崖,时节因缘到来,蓦然喷地一下,便了教中所谓绝心生死,止心不善、伐心稠林、浣心垢浊者也。”[9]大慧宗杲指出,疑心既起,则干脆把疑心系到“无”字上,通过看个“无”字将疑情集中推到极点,使生死交加之妄念无从生起,再向欲绝未绝处厮崖,疑情不破,决不撒手,直到因缘成熟,看破疑团为止。
大慧宗杲的参话头,就是要一举击碎疑情。参话头的过程就是将我们的全部精神力量凝聚在这一疑情上,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这是一句没有理路可循,不能用有或无可以解答的问题,只有将所有的精神力量,时时刻刻紧抓不放,排遣所有思维分别,以意志代替思考,“只这一字,便是断生死路头底刀子也。妄念起时,但举个无字,举来举去,蓦地绝消息,便是归家稳坐处也。”[10]所有的疑问,根源只有一个,用无字与妄念厮磨,一旦堪破“无”字,便有可能“撞发关棙子”,刹那间“一念相应”,截断生死意路,此刻已是迷途知返,归家稳坐处也。
(三)以悟为则
大慧宗杲是六祖慧能第十七世弟子,自六祖慧能以下的南宗禅都极为重视“悟”这个重要命题,在慧能看来“自性迷,佛即众生;自性悟,众生即佛。”慧能把佛性诉诸“自性”,禅宗的修行理论也逐渐从强调静坐变为注重“道由心悟”。“道由心悟”是六祖慧能的教诲,是过来人的亲身体验,是指示一切学人参禅的要旨。可以说“悟”乃是禅宗的生命和灵魂。但是到了大慧宗杲所处的时代,出现了文字禅和默照禅的泛滥,一些人不明祖意,依语生解,热衷于公案的注解和问答,玩弄文字游戏,陷入文字知解之病。而另外一些人一味枯坐求静,不求妙悟,以悟为枝叶边事,逐渐忘失了明心见性的功夫,离六祖宗旨越来越远。
修习话头禅的目的就是追求悟,大慧宗杲多次以亲身体会来说明参禅应以悟为目标。例如:“山僧最是参禅底精,五家宗派都理会来,初行脚时,曾参洞山微和尚,二年之间,曹洞宗旨,被我一时参得。又参泐潭准和尚,其时会中,有个坚侍者,久依揩和尚,尽得洞下要领,我当时道他是则是,然里面有些不是处。如何见得不曾悟在,若实有悟由,不妨一时得受用,其或未然只是个传言语汉,不干他曹洞事,况言悟是建立,落在第二头,故不在说也……山僧十七岁上,便知有此事,恰恰参十七年也。”
可以看出,大慧宗杲十七岁参曹洞时,就认为参禅须有悟由。大慧宗杲认为欲了道,必须悟入,作为禅者没有悟入,懂得再多的理论,也不过是个传话筒。他说:“学道先须有悟由,……信知学道之要须是悟入始得,若无悟入处,只恁么死忔怚坐,欲求静,决定了不得。”[11]
大慧宗杲对悟的认知,也成为他批评默照禅的动力。在给居士吕机宜的信中,有相同的言论:“近世有一种邪禅,执病为药,自不曾有证悟处,而以悟为建立,以悟为接引之词,以悟为落第二头,以悟为枝叶边事,自己既不曾有证悟之处,亦不信他人有证悟者,一味以空寂顽然无知,唤作威音那畔、空劫已前事。”[12]
在他七十一岁时,给居士张孝祥的信中写道:“或以无言无说,坐在黑山下,鬼窟里,闭眉合眼,谓之威音王那畔,父母未生时消息,亦谓之默而常照为禅者。如此等辈,不求妙悟,以悟为落在第二头,以悟为诳諕人,以悟为建立,自既不曾悟,亦不信有悟底。”[13]
由大慧宗杲对默照禅的批评中,可以清楚地看出,大慧宗杲是主张有悟的,以悟为极则,正是大慧“话头禅”的着重点。
大慧宗杲常常引用沩山灵佑“研穷至理, 以悟为则”来教导后学,把“悟”作为参禅的最高准则,突出了悟对禅的重要意义。大慧所说的悟,即明心见性,在大慧所作的普说中,常以“悟”为其普说的宗旨,大慧也明白地说:“若信决定有妙悟,便来这里参,若以为悟是枝叶,则一定是个瞎汉兄弟。”[14]大慧批评以悟是枝叶的禅师,一定是瞎汉兄弟,指的是执迷“默照禅”的禅者。
“话头禅”的基本原则就是以悟为方向,以无意味话头截断言语意路,最终悟得本心与佛性本无二致。“禅无文字,须是悟始得。”[15] “道由心悟,不在言传。”[16]也就是说,参禅非理路可循,言语可说,经典可诠,亦非一切思维之所能及。如果不能妙悟,则一切解读都与禅的旨趣无关。“学道无他术,以悟为则。”[17]学道没有别的技巧,只以开悟见性为法则。话头禅的最终目的只为大彻大悟的到来,对话头的参透,不仅是对某个公案的理解,而且是对“佛祖大机”的顿悟。
大慧宗杲还坚持和弘扬南宗禅自证自悟的宗风。他说:“到这里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,除非亲证亲悟,方可见得。若实曾证悟底人,拈起一丝毫头,尽大地一时明得。”[18]
可以看出,六祖慧能以下的南宗禅传至宋代,禅理和禅风都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,“文字禅”在相当程度上失却了禅宗“以心传心”的本色,而“默照禅”一味求静,不求妙悟,落在无事甲里。而大慧宗杲倡导的“话头禅”又开始强调“顿悟”,这种“顿悟”可以说是对祖师禅注重“道由心悟”、“直指见性”修行宗旨的回归。
三、话头禅的传衍过程
话头禅经过大慧宗杲大力倡导和不断完善,话头禅几乎代表了南宋以后禅宗发展的的方向,临济禅获得“再兴”,大慧宗杲为天下学禅者所宗仰。话头禅,在很大程度上挽救了禅宗的危机,扩大了禅宗的社会影响。从南宋到明清,学习和举扬话头禅的僧人不胜枚举,但绝大多数禅师关于话头禅的传承和论述比较琐碎,无法形成体系。现略举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如下:
蒙元初期,以破庵祖先为首的临济宗一脉是禅宗影响最大的一个支派,著名禅师很多,他们隐居山林,结庵而居,在修行上推崇大慧宗杲的话头禅。在祖先系的推动下,话头禅成为元代南方禅学的主流。受到祖先系思想的影响,禅僧高峰原妙脱颖而出。高峰原妙早年求法于雪岩祖钦,雪岩祖钦亦是以话头禅点拨他,高峰原妙也是从此时继承了自大慧宗杲以来的话头禅法。与其他话头禅法的倡导者不同,原妙认为参“无”字话头不容易使学人生起疑情,即便生起疑情,也时常被昏散二魔所打散,所以原妙依据自己参禅实践的经验,否定了参究“无”字的方法。他提出参究公案里的问句来取代“无”字话头,例如公案中问: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所?”师云:“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,重七斤。”[19]对于这个公案,原妙主张参究问句,即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?”原妙认为“一归何处”的问句本身就是疑情,话头一举便有,无需思量。比参“无”字更易下手。
后来的中峰明本作为高峰原妙最重要的法嗣,也继承了“话头禅”的方法,让话头禅得到了新的推扬。明本尽其一生都在弘扬话头禅,劝导学人立定脚步,做真实工夫。在话头的运用上,明本是灵活多变的,他会依具不同的对象而教其参不同的话头。明本不仅举扬传统禅门中常参的“无”字话头和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这两个话头,还常常以“生死事大,无常迅速”作为话头,让学人参究,另外明本还时常举扬“四大分散时,向何处安身立命”等话头,对生死解脱问题的重视是明本话头禅的重要特征。
在明中叶的禅林间,笑岩德宝对话头禅作了全新的发扬,把净土念佛的内容引入了参禅修行实践:一是将参话头与念话头相结合,在参究的同时,也要口中念诵;二是将参话头与念佛相结合,将阿弥陀佛的名号当作“话头”来参;三是将解话头与参话头相结合,话头可由僧人指点解读,这样一来,话头禅又掺入义学的成分。
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德清,也赞同将话头与念佛结合,倡导禅净双修,他说:“参禅看话头一路,最为明心切要。……是故念佛参禅兼修之行,极为稳当法门。”[20]憨山认为念佛与参禅兼修,是最为稳妥的法门。对于话头,憨山开示居士说 “古人说参禅提话头,都是不得已。公案虽多,唯独念佛审实的话头,尘劳中极易得力。”[21]憨山强调将念佛作为话头来参,这样去修持才容易受用。对于疑情,他指出“疑情破处便是悟”,意思是参禅看话头,也要下疑情。“只是要善用疑情。若疑情破了。则佛祖鼻孔自然一串穿却。只如看念佛的公案。但审实念佛的是谁。不是疑佛是谁。若是疑佛是谁。……古人说话头如敲门瓦子。只是敲开门要见屋里人。不是在门外做活计。以此足见依话头起疑。其疑不在话头。要在根底也。”[22]憨山认为参话头只是手段,不是目的,话头好比石头,只是用来叩门,要见到本来面目还需进到屋内,比如,“念佛是谁?”、“谁在念佛?”,依此疑情不断,直至能所两忘,打破虚空,即见真性。
同时代的无明慧经,本是曹洞宗门人,显然也受到当时禅净双修的影响,慧经在强调念佛的同时,也倡导话头禅,他说:“参学之士,道眼未明,但当看个话头。”[23]慧经指导参话头用功的关键在于一切日用中平心直行,时时提起话头,不作刻意思量,得力处就是省力处。他说“于一切处,只见有话头明白,不见于一切处。倏然一时瞥地,如日升空,十方普遍,尽大地是个话头,所谓‘打破大散关,直入解脱门’。到恁么时节,方是得力处,故云:‘得力处就是省力处’也。”[24]可见,慧经的开示也透着大慧宗杲的家风,隐隐表现出曹洞与临济合流的趋势。
与憨山德清过从甚密的汉月法藏是一位颇有争议的人物,曾经在禅门间掀起一场大论战,但是他终其一生都在为重振五家宗旨不懈努力。汉月法藏早年通过自学元代高峰原妙的语录而开悟,他大力推崇话头禅,并且以是否参究话头来作为衡量禅法体系的正邪标准,在法藏看来,过去流行过的默照禅因为不参究话头而成为邪禅。就连天台宗的止观法门也和默照禅一样也是假借识神用事,所以命根难断,不能透脱。法藏由此主张“离心意识参,出凡圣路学”,惟有参话头, 可以当下截断意根,超凡入圣。法藏认为话头禅优于一切传统的习禅方式。“所谓话头者,果何无耶?即千经万论中间谈空说有,以至中道极则去不得底顶尖是也。”[25]他认为参破一个话头就能悟透千经万论的空有理论,越过执于中道的顶尖。另外汉月法藏还创造性地提出,眼前的一事一法都可以作为话头来参究,生活中遇见的每一件事物都能启发自性。
明末的破山海明,曾经慕名参学于憨山德清,他对话头禅同样也极为重视,他说:“既到出家地步,无荣无辱,穿现成,吃现成。百事不干怀,单单只在行住坐卧,莫放过话头。”[26]又有“参禅人,无巧拙,一句话头如铁橛。瞠起眉毛捏定拳,牙关咬着只教彻。但莫寻思务别缘,驴年难晤真妙诀”。破山认为修行就是要在日用中抓住话头,不作别的寻思。另外破山提出参话头要讲究方式,不能忙举话头。“凡初做工夫,切不可忙举话头,念来念去,念得疲劳厌倦,便打退鼓,谓是禅道佛法没灵验。”[27]有疑情可发时,才可参话头,参话头的本质是发疑情,没有生起疑情时无需刻意举话头,盲目参话头只会劳神费力。
禅宗发展到清代,已逐步进入末流,逐渐与佛教诸宗相互融合,尤其是与净土宗的深度融合,一花五叶的宗风已然堙没,临济与曹洞余脉也徒有其名,“话头禅”已难觅踪影。及至民国,才有禅门大德虚云大师燃灯继祖,丕振宗风。虚云身承五宗,长期参禅,久有体悟。他不仅对禅门五家宗派同样尊重,而且也提倡禅净双修。虚云最初参的话头是”拖死尸是谁”,苦参多年未得消息。此后行脚参学,研究经教。五十六岁时,在扬州高旻寺参加禅七期中,因开水溅手,茶杯坠地而虚空粉碎,大彻大悟。此后他在禅堂中引导学人,也是以‘念佛是谁’作为话头来作为参究的方法。他说:“于动散之时,则持名念佛。静坐之际,则一心参究‘念佛是谁’。如斯二者,岂不两全其美。”[28]
与虚云同一时代的高僧圆瑛,也是禅净双修,教宗兼弘。圆瑛提倡禅修时系心于佛,即守定阿弥陀佛的话头参究,实际上把禅修融进净土,为归心净土提供修持基础。圆瑛开示说:“参时,即用本觉理体,起一段始觉智光,照着那一个话头。”“教人看一句话头,截断意识不行,令见清净本然之心性。”[29]可见,圆瑛的禅学思想既是继承宋代大慧宗杲“话头禅”的传统,又有自己的见解和体悟。
结 论:
中国禅宗是本土化佛教的典范,自达摩东传启“教外别传”之心法,六祖慧能开“不立文字”顿悟之门,禅宗便以“教外别传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”为本分事,唐末五代时期,慧能南宗一脉衍生了“五家七宗”的繁荣局面。两宋之际,宗风生变,禅宗的风貌发生了巨大的演变,迷于公案文字和执于静坐顽空两种风气流行丛林僧俗间,大慧宗杲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独步当朝、提振宗风、力挽狂澜,成为禅门之中流砥柱。
为了克服祖师禅广泛流行所导致的各种流弊,大慧宗杲开创了一种既不脱离日用,又能够让普罗大众简单易行的参禅方式。大慧宗杲认为话头的参透,便是对千差万别的佛教经典和历代祖师公案的完全领悟。可见这种“起疑情参话头”的参禅方式具有“融通禅教”的作用,话头禅的出现对禅宗的传播与发展创造了有利的条件。它不仅在实践上有卓越的成就,亦对当时的僧众及知识分子起到振聋启聩的震撼和启发。话头禅以新奇的手段,开创了禅宗思想的新意境,为禅门注入新的营养和活力,在日渐衰颓的禅门中,露出云开日出的新气象,令禅门宗风为之一振。中国佛学的特质在于禅,而话头禅的传衍在中国禅宗的发展历程中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,时至今日,话头禅依然是众多禅宗道场的基本参禅方式。话头禅对中国禅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力,这与佛教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和发展趋势有密切关系,但同时也是历代禅师继承、阐扬的结果,其中,大慧宗杲所作出的贡献值得我们重视。
[1] (唐)裴修:《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》,《大正藏》第四十八册。
[2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三十卷,《大正藏》第四十七册。
[3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卷,《大正藏》第四十七册。
[4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卷,示清净居士。
[5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卷,示智通居士。
[6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卷,答宗直阁。
[7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十七卷。
[8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八卷,答吕舍人(居仁)。
[9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三卷,示妙明居士(李知省伯和)。
[10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二卷,示妙心居士(孙通判长文)。
[11] (宋)释宗杲:《大慧普觉禅师普说》第1371页。
[12] (宋)蕴闻:《大慧禅师语录》第二十一卷,示吕机宜(吕舜元)。
[13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三十卷,答张舍人状元。
[14] (宋)释宗杲:《大慧普觉禅师普说》第1370页。
[15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十六卷。
[16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三卷,示妙明居士。
[17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二十卷,示真如道人。
[18] (宋)蕴闻: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第十七卷。
[19] (清)《圆证直指真际赵州谂禅师语录》222则。
[20] 《憨山老人梦游集》卷五示刘存赤,《续藏经》第1辑第2编第32套第2册,134页。
[21] 《憨山老人梦游集》卷二答郑焜岩中丞,《续藏经》第1辑第2编第32套第2册,112页。
[22] 《憨山老人梦游集》卷第六,示参禅切要。
[23] 《无明慧经禅师语录》卷一,《续藏经》第1辑第2编第30套第1册,3页。
[24] 《无明慧经禅师语录》卷一。
[25] 《三峰藏和尚语录》卷七。
[26] 《明嘉兴大藏经》,《破山禅师语录》。
[27] 《明嘉兴大藏经》,《破山禅师语录》。
[28] 《虚云和尚年谱法汇》合刊本,致马来亚麻坡刘宽正居士函,台湾大乘精舍,1986年,第679页。
[29] 《禅宗宗脉源流》第十四章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98年8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