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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门宗史话 五

   日期:2023-08-01    
1.心诚礼至
整个五代的五十余年间,在中原,先是朱温的后梁与后唐的李克用、李存勖父子进行了长达十七年的血战,后梁终为后唐所灭,以后依次为后晋灭后唐,后汉灭后晋,后周灭后汉。960年,赵匡胤陈桥兵变,取代后周,建立了北宋王朝。在江南,则先后出现了吴、吴越、闽、楚、南汉、南平。后来南唐取代吴并灭楚,又与吴越一起分割了闽。在四川,则先后出现了前蜀和后蜀。南汉僻处岭南,力量弱小,别说争霸中原,要在战乱中保持自己的地盘也是不易,故较为注重文饰,崇尚佛儒,把建寺和供僧作为固结人心、消弭强敌的重要方略。因其安全的地理位置和较为妥当的内外策略,南汉刘氏王朝在五代十国中享祚六十六年(905—971),仅次于吴越钱氏七十一年(907—978)。
 
刘对于佛教,可以说是“心诚礼至”,在如敏禅师圆寂后,即遵从其遗命,拥戴云门大师接任住持。为隆重其事,也是在见了云门大师后为其风采所折服,故命其臣韶州防御使、兼检校兵部尚书、上柱国何希范写了一道请疏,恭请云门大师出世说法,其文如下:
 
弟子韶州防御使,兼防遏指挥使,权知军州事,银青光禄大夫,检校兵部尚书,御史大夫,上柱国何希范,洎阖郡官僚等,请灵树禅院第一座偃和尚,恭为皇帝陛下开堂说法,上资圣寿者……灵树禅院者,敻古灵踪,最上胜概。自知圣大师顺世,密授付嘱之词,皇帝巡狩,荣加宠光之命,足可以为祇园柱础,梵苑梯航。缁徒虔心以归依,士庶精诚而信仰。希范叨权使命,谬治名藩,幸逢法匠之风,请踞方丈之室。愿以广济为益,无将自利处怀,少狥披榛之徙,佇集如云之众,俯从所请,即具奏闻。
 
东晋时道安法师曾说过:“不依国主,则法事难立。”禅宗之盛,也曾得力于此。先是武则天礼敬神秀、老安、智诜等北宗大师,六祖也得力于韶州刺史韦琚的拥护。再如临济义玄大师,是因太尉默君和舍宅为寺,并以“临济”为寺额迎义玄大师居之,镇州“府主王常侍”又以礼师事之。赵州从谂禅师一生艰困,八十多岁时在赵州因“赵王”礼敬供养,方在观音院有立足之地。雪峰义存禅师备受闽王的崇敬,其弟子玄沙师备、洞岩可休、鹅湖智孚、长庆慧棱、鼓山神晏这五人,都曾受闽王赐紫衣袈裟。一是需要政治上的安定,一是需要佛法的传布,两者结合在一起,便使五代时的禅宗出现群星灿烂的局面。云门大师在灵树禅院开堂说法,继而在云门山开堂说法,是中国禅宗史上的一件大事,在这里,云门大师奠定了禅宗五宗之一的云门宗的基础,方成就北宋时云门、临济两宗鼎盛繁荣的禅宗局面。
 
云门大师于后梁末帝贞明五年(919)在灵树禅院开堂说法,历时八年。在后唐庄宗同光元年(923),也就是灵树开法第五年,云门大师“倦于延接,志在幽清,心唯恬默,奏乞移庵”。征得刘的同意后,云门大师率领其弟子在今乳源县云门山麓兴建寺院,历时五年方成,刘赐额“光泰禅院”。
 
因南汉王朝供奉,历时五年修建的光泰禅院,《南汉甲碑》述其形势云:
四周云合,殿宇之檐楹翼翥,房廊之高下鳞差。邃壑幽泉,挫暑月而寒生户牖;乔松修竹,冒香风而韵杂宫商。近于三十来秋,不减半千之众,岁纳他方之供,日丰香积之厨。有殊舍卫之城,何异灵山之院。
 
《南汉乙碑》更有如下之描绘:
构创梵宫,数载而毕。莫不因高就远,审地为基。层轩邃宇而涌成,花界金绳而化出。晓霞低覆,绛帷微衬于雕楹;夕露散垂,珠网轻笼于碧瓦。匼匝尽奇峰秀岭,逶迤皆泼黛堆蓝……由是庄严宝相,合杂香厨,抠衣者岁溢千人,拥锡者云来四表。
 
寺院庞大,方得以容众;山林幽深,自便于习禅。云门光泰禅院得天时地利之便,再由云门文偃大师主法,“抠衣者岁溢千人,拥锡者云来四表”,法门之盛,除当年雪峰,无可比者。
 
2.从灵树禅院到光泰禅院
从灵树禅院到光泰禅院,云门禅法的兴盛当然与云门大师清彻的见地和卓绝的魅力分不开,宋时,虽临济宗大师亦赞“云门气宇如王”,“云门(禅)如九转丹砂,点铁成金”(云峰文悦禅师语)。北宋神宗熙宁九年(1076),两浙转运副使苏澥在为新刻的《云门广录》所作序中赞叹说:
祖灯相继,数百年间,出类迈伦,超今越古,尽神尽妙,道行于天下者,数人而已,云门大师特为之最。擒纵舒卷,纵横变化。放开江海,鱼龙得游泳之方;把断乾坤,鬼神无行走之地。草木亦当稽首,土石为之发光。
 
苏澥所赞,绝非虚说。下面摘选几则云门大师的上堂法语,看其龙游凤翔,风驰电掣般的气势,透顶透底的大师识见:
我事不获已,向你诸人道,直下无事,早是相埋没了也。更拟踏步向前,寻言逐句,求觅解会,千差万别,广设问难,赢得一场口滑,去道转远,有甚休歇时!此事若在言句上,三乘十二分教岂是无言句?因甚么更道教外别传?若从学解机智得者,只如十地圣人,说法如云如雨,犹被呵责,见性如隔罗穀。以此故知,一切有心,天地悬隔。虽然如此,若是得的人,道火何曾口著烧。终日说事,不曾动着口唇;终日著衣,未曾挂着一缕丝;终日吃饭,未曾咬破一粒米。此犹是门庭之说,须实得恁么始得。若向衲僧门下,句里呈机,徒劳伫思。直饶一句下承当得,犹是瞌睡汉。(见《云门广录》,以后未注明出处的皆同)
 
禅宗自六祖大师以来,经马祖、石头、百丈、药山诸师演化,已渐为广大僧人和士众所熟悉和接受。禅宗独特的直指人心的教授方式,如机锋、棒喝、转语等种种作略,经德山、临济、沩山、仰山、洞山、赵州、雪峰等积极提倡,在禅门内更是形成一股热潮。云门大师在这里批评了种种禅法的流弊,如以“直下无事,早是相埋没了也”批评牛头禅的末流,以“寻言逐句,求觅解会”批评其他禅派的末流。它们均未领会前代祖师开法的深意而有刻舟求剑一类迷误。有一则公案,最能说明其中之弊。洞山良价大师曾以六祖和神秀的故事勘验门人:
 
(有僧)问:时时勤拂拭,为什么不得他衣钵?未审什么人合得?”师(洞山)曰:“不入门者。”曰:“只如不入门者,还得也无?”师曰:“虽然如此,不得不与他。”师又曰:“直道本来无一物,犹未合得他衣钵。汝道甚么人合得?这里合下得一转语,且道下得甚么语?”
时有一僧,下九十六转语,并不契,末后一转,始惬师意。师曰:“阇黎何不早恁么道?”别有一僧密听,只不闻末后一转,遂请益其僧。僧不肯说,如是三年相从,终不为举。
一日因疾,其僧曰:“某三年请举前话,不蒙慈悲,善取不得,恶取去。”遂持刀白曰:“若不为某举,即杀上座去也。”其僧悚然曰:“阇黎且待,我为尔举。”乃曰:“直饶将来,亦无处著。”其僧礼谢。
 
“九十六转语”,缺牙巴咬虱子,碰巧了吧,而且仅仅是聊惬了洞山之意而已,洞山也并未印可他什么。但就为了这一句不值钱的转语,另一僧竟死死缠了三年,最后不惜以杀人相威胁,可见转语流弊之深,为害之大。故明眼宗师对此常常是“旋立旋破”,说法不留痕迹。云门大师正是这样的高手,所以批评道:“句里呈机,徒劳伫思。直饶一句下承当得,犹是瞌睡汉。”
 
3.重叠关山路
对于佛法的修行,有信解行证的过程和体系,禅宗强调顿悟,所以对于这四个方面是同时的,并且从整体上进入。重要的是,在修行过程中,不仅要除掉惯常所说的“烦恼障”,同时也要除去因修习佛法而带来的“理障”和“所知障”。同样,以参禅为主要修行方式的禅僧,则应除去“禅障”,也就是后来禅门中所批评的“狂禅”、“文字禅”、“野狐禅”、“枯木禅”等等。既是开堂说法,必然会留下轨则,这轨则一方面有利于指导学人进入,但另一方面却难免被学人执著成障。所以北宋著名的云门宗禅师佛印了元曾回顾说:“云门说法如云,绝不喜人记录其语,见必骂逐,曰:“汝口不用,反记我语,他时定贩卖我去。”“今对机室中(所)录,皆香林(澄远)明教(师宽)以纸为衣,随所闻,随即书之。后世学人渔猎文字语言中,正如吹网求满,非愚即狂,可叹也。”(见《林间录》)
 
所以云门大师开堂法语,干净利落,直截了当,既不同于沩仰父子,又不同于临济,更与曹洞父子有别,而独显一家风范。再如其示众云:
 
学人簇簇地商量个什么?举一句语,教汝直下承担去,早是撒尿在汝头上了。直饶捻一毫头,尽大地一时明得,已是剜肉作疮。虽然如此,汝也须实到这个田地始得。若未得如此,切不可掠虚,退步向自己脚跟下推寻看。是什么道理?实无丝发与汝作解会,与汝作疑惑。况汝等各各当人有一段事,大用现前,更不烦汝一毫头气力,便与佛祖无别。自是汝诸人,信根浅薄,恶业浓厚,突然起得许多头角,担钵囊千乡万里受屈作么?且汝诸人有甚么不足处?大丈夫汉阿谁无分?独自承当得,犹不著便,不可受人欺瞒,取人处分。才见老和尚开口,便好把铁石蓦口塞,便是屎上青蝇相似,斗咂将去,三个五个聚头商量,苦屈兄弟。古人一期为汝诸人不奈何,所以垂一言半句通尔入路。知是这般事,拈放一边,自著些子筋骨,岂不是有少许相亲处。快与!快与!时不待人,出息不保入息,更有什么身心闲别处用?切须在意,珍重。
 
云门大师的这段法语真是痛快淋漓,却又语之谆谆,与上则法语都是为接引初机,扫除其情见而说。禅宗讲顿悟,而顿是没有时间,没有内容的。“商量”也好,“斗咂(咀嚼)将去”也好,必然落在思维的内容和过程中,这就落入渐而非顿了。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”原是印度禅法中的紧要之处,中国禅宗则把这句禅铭,升华为开悟见道时的根本准则,并赋予其顿的色彩。“言语道”、“心行处”就是思维流动的轨迹,而流动的思维必然是在思维的内容中穿行,这些内容,不论是凡也好,圣也好,烦恼也好,菩提也好,都非真如菩提本身。所以禅师们常以“开口即错,拟议即乖”来提示学人。云门大师的这一席话,乃至众多的开示法语,都一直贯穿着这样的精神。所以,若不明白禅宗的背景,若不明白祖师当机接人时的背景,祖师的这一类开示法语,真的是令人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”。
 
在《云门广录》中,云门大师的法语分为《对机》、《室中语要》、《垂示代语》和《勘辨》四大部分,其中还包括了一些偈颂。最后还附有《游方遗录》、《大师遗表》、《遗诫》、《行录》和《请疏》。前面所引录的两则法语都是《对机》中的开示。在《对机》的实例中,更有许多精彩传神的接人机趣。如:
 
时有州主何公(即写请疏的何希范)礼拜,问曰:“弟子请益。”师曰:“目前无异草。”有官问:“佛法如水中月,是不?”师云:“清波无透路。”进云:“和尚从何得?”师云:“再问复何来。”进云:“正恁么时如何?”师云:“重叠关山路。”
 
这是云门大师初住灵树院时,应何希范之请为其说法。面对韶州的官吏们,云门大师以其特有的风格为他们作了开示。“目前无异草”,乃是对佛教“心佛众生三无差别”的一种形象说明,当时《金刚经》早已风行天下,广为人们熟悉,但能真正体悟的人并不多,用禅宗的话来讲,就是不肯承当。在前面所引云门大师的法语中就可以看到这样的指的之语。这些官员当然对佛法很熟悉,故有“佛法如水中月”之问。云门大师平生决不与人谈玄论道,以自己一贯的风格来面对各种各样请益之人。“清波无透路”,这诗一般美的应机答话里,包藏着什么意蕴呢?禅宗讲究问在答处,答在问处。云门大师所答,当然不离所问。现代人讲“思维流”,思维是在各种内容中穿行而成流,或者说各种内容在思维中穿行而成流。各样的内容,如同水流中不同的波,此波虽不同于彼波,但仍然是水。此时思维的内容不同于彼时思维的内容,终归同为思维中的念头。故不论思维中的凡、圣、有无、真幻,都平等地作为念头的流动而已,决不能超越出心地。当然,对大师们的,特别是云门大师的接机之语,决不可用意识去卜度。但在理路上却不碍其通达,不然就会把那些胡言乱语、盲棒瞎唱也当作无上菩提,岂非笑话。
 
4.云门一字禅
在这反复的问答之中,某官员似乎有点明白,故又问:“正恁么时如何?”“正恁么时”是唐五代时的流行口语“就是现在”或“就是这样”,在唐宋公案中比比皆是。六祖大师在大庾岭上接慧明时曾说:“不思善,不思恶,正恁么时,哪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?”对这个公案,身在韶州的官员自然是亲切熟悉。“正恁么时”是禅宗入室的门径,也是一切思维的门径,现在联系着过去未来,又非过去未来;现在能产生一切,而一切又在现在中沉寂。对“现在”的把握和认识,是检验禅僧们见地的根本尺度,唐末夹山善会禅师(805—881)对此曾有极妙的表述,他接人时曾反复这样提持:“目前无法,意在目前,他不是目前法。”“目前无法,意在目前,不是目前法,非耳目之所能到。”明白了夹山善会禅师之意,就明白了云门禅师为什么会以“重叠关山路”来回答“正恁么时如何”的提问了。后来被禅门津津乐道的“云门一字禅”,就是云门大师对机时的一期方便运用。如:
 
(僧)问:“如何是啐啄之机?”师曰:“响。”
 
“啐啄之机”是“啐啄同时”的另一种表述,就是说,禅师面对将开悟的学人应同孵蛋的母鸡一样,小鸡在蛋中成熟了,要破壳而出,在里面啐,而母鸡应及时地在外面啄。啄早了,小鸡未熟,活不了;啄迟了,小鸡无力出壳,也活不了,故须“啐啄同时”,而识时则是机。面对这样的提问,云门大师一个“响”字,就生动形象地予以了断。一字禅的例子很多,再如:
 
问:“如何是玄中的?”师云:“。”
问:“凿壁偷光时如何?”师云:“恰。”
问:“杀父杀母,佛前忏悔,杀佛杀祖,向什么处忏悔?”师云:“露。”
问:“密室玄宫时如何?”师云:“倒。”进云:“宫中事作么生?”师云:“重。”
师一日云:“作么生是问中具眼?”代云:“瞽。”
一日云:“三日不相见,不得作旧时看,作么生?”代云:“千。”
“如何是正法眼?”师云:“普。”“三身中那身说法?”师云:“要。”
 
以一字一句蓦地截断葛藤,不容当人伫思,这种接人的手段,在其他禅师那里是极难见到的。有关阐述,且放在后面有关纲宗的章节中。云门大师接人之语,往往出人意外,既使人回味无穷,又使人有意外之喜,这是大师熟知个中三昧,方能为之。如:
 
(僧)问:“如何是诸佛出身处?”师云:“东山水上行。”
问:“如何是透法身句?”师云:“北斗里藏身。”
问:“如何是本来宗?”师云:“不问不答。”
问:“如何是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?”师云:“我今日不答话。”进云:“为什么不答话?”师云:“驴年会么?”
问:“如何是海印三昧?”师云:“你但礼拜问著,待我东行西行。”
问:“如何转动,即得不落阶级?”师云:“南斗七,北斗八。”
 
这一类答话脍炙人口,在丛林中广为流传,并常被借来化为接人之机。如北宋末年临济宗著名宗师圆悟克勤和大慧宗杲(1089—1163)父子间的一则公案。被后人称为“云门再来”的大慧宗杲禅师青年出家,“偶阅古云门录,恍而旧习”。他英姿卓绝,机辩过人,经论禅机无不了然于胸,见了许多尊宿,都印可了他,但他却自知未悟。后来他的老师湛堂和尚推荐他去参圆悟克勤,说唯有川勤(克勤禅师是四川人)能启导于你。大慧宗杲说:若他也糊涂地印可我,我便著“无禅论”去。当时克勤禅师住汴京天宁寺,宗杲就随众听法。一日,克勤禅师举僧问云门:“如何是诸佛出身处?”云门说:“东山水上行。”僧众们都静静地在听。克勤禅师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若是老僧则不然,若有人问如何是诸佛出身处,只向他道,熏风自南来,殿阁生微凉。”宗杲在这一席话中,忽然前后际断,“虽动相不生,却坐在净裸裸处”,终于被斩断情识破了初参。诸佛出身处与东山水上行了不相干,云门大师为什么作如此的回答?克勤禅师为什么举这则公案,略加运作就使大慧宗杲破了初参?这一切,都不是言语可以说明的,必须把自己放进去才行,而且应如大慧宗杲参禅,参得如“狗看热油铛,欲舔舔不得,欲舍舍不得”,或许有会心之处。
 
5.北斗里藏身
再如“北斗里藏身”句,既“透得法身”,法身赅遍虚空,南斗也罢,北斗也罢,无处不可藏身。后来禅师多以此语提持,并成为宋代拈古颂古中的重要题材。如在南宋时编纂,元朝时增补的《禅宗颂古联珠通集》中,有关“北斗里藏身”的偈颂竟多达三十一首,拈颂之人包括汾阳善昭、雪窦重显、投子义青、浮山法远、黄龙慧南、白云守端(1025—1072)、真净克文、五祖法演(1024—1104)等临济、云门、曹洞三宗内的著名大师,所颂皆极为精彩。这里试举三例,以供参考。
 
先看临济宗的汾阳善昭禅师(946—1023)所颂:
 
藏身北斗最分明,只为人多见不精。
巧妙妄陈心意解,却如平地作深坑。
昏灯日昼何曾易,青竹黄花满地生。
 
再看云门宗的雪窦重显禅师所颂:
老倒云门泛铁船,江南江北竞头看。
可怜无限垂钩者,随例茫茫失钓竿。
 
再看曹洞宗投子义青禅师(1033—1083)所颂:
南台峰高北岳低,行人泣泪雨迟疑。
火星昨夜移牛斗,照见西瞿人不知。
 
三大宗师所颂各有情趣,并表达出了对云门大师“北斗里藏身”的领会。在《云门广录》的《对机》卷中,这样的机语举不胜举。下面还是看后面的《室中语要》吧。
 
《室中语要》是云门大师借前代祖师的公案机语加以发挥,以启示其门人的心扉,并助其打开开悟之门的一种方法,也就是后人所说的拈古。对此,云门大师自己事先有一段说明:
师示众云:“西天二十八祖,唐土六祖,天下老和尚总在拄杖头上,直饶会得倜傥分明,只在半途。若不放过,尽是野狐精。
 
师一日云:“古来老宿,皆为慈悲之故,有落草之谈,随语识人。若是出草之谈,即不与么;若与么,则有重话会语。不见仰山和尚问僧:‘近离甚处?’僧云:‘庐山。’仰山云:‘曾游五老峰么?’僧云:‘不曾游。’仰山云:‘阇黎不曾游山。’”师云:“此语皆为慈悲之故,故有落草之谈。”
 
这一段说明有两层含义,第一是“西天二十八祖,唐土六祖,天下老和尚总在拄杖头上”,也就是说一切禅法、禅心、历代祖师都在这里,都在各人当机一念之中,原不用拈古例举。同时云门大师怕人执著,又旋立旋破,才说便扫:“直饶会得倜傥分明,只在半途。若不放过,尽是野狐精。”第二是说明古德随机接人,万不可按图索骥。随机接人是“慈悲之故”,但也却留下了“按图索骥”这种“落草之谈”给后人。故不可“随语识人”,一见满口佛语祖语,便以为他是行家里手。所以,“若是出草之谈,则不与么;若与么,则有重话会语”。“落草”就是留下迹印和教条,“出草”就是不留迹印和教条,相当于洞山大师的“鸟道玄路”。云门大师例举仰山大师这则公案来说明,仰山大师对那位从庐山来的僧人的一番问话,深藏玄机,原为接人的一期方便,但后来却被一些禅师生硬地搬来运用。故云门大师说有“落草之谈”。拈古当善为提持,若生硬运用,就会成为“重话”——重鼻子的话和“会语”——并未见道,却自以为会。下面看看云门大师拈古时,既凝重又洒脱,既幽默又明快的风格:
 
举玄沙(师备)示众云:“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,忽遇三种病人来,作么生接?患盲者,拈槌竖拂他又不见;患聋者,语言三昧他又不闻;患哑者,教伊说又说不得。且作么生接?若接此人不得,佛法无灵验。”有僧请益,师云:“你礼拜著。”僧礼拜起,师以拄杖梗桎,僧后退。师云:“你不是患盲?”复唤近前,僧近前。师云:“你不是患聋?”乃竖起拄杖云:“还会么?”僧云:“不会。”师云:“你不是患哑?”其僧于此有省。
 
6.自己的无碍智慧
玄沙师备禅师这一公案设得极巧,当年玄沙初作这样的设问时,有一僧问他:“三种病人还许学人商量否?”玄沙说:“许你,但你又作么生商量?”其僧珍重而出,玄沙说:“不是,不是。”罗汉桂琛禅师当时在场,说:“弟子现有眼有鼻有口,和尚作么生接?”玄沙说:“惭愧。”这则公案是思维的陷阱,陷在其中真是令人左右为难,谁又会盲聋哑之病患全了去学禅法?玄沙、桂琛和那位僧人当时都是心明眼亮,早是过来之人,故波澜不惊。而云门大师以这公案来接未悟之人,并现场演示,生动活泼,使那僧“于此有省”,收到了极好的效果,这样的教法古来并无多人。
 
以佛法来看,众生业病之重,又岂止于眼耳口,但恰恰是眼耳口的盲聋哑等业病就是自己的清净法身,就是自己的无碍智慧。云门大师的这番演示,假戏真做,收到了极好的效果。若非洞明其中的关捩,哪有这旋乾转坤的力量?再如:
举僧问云居(道膺禅师):“山河大地从何而有?”(云)居云:“从妄想有。”僧云:“与某甲想出一铤金,得么?”(云)居便休去,僧不肯。
师闻得,云:“已是葛藤,不能折合,得待伊道想出一铤金得么!”拈拄杖便打。
 
云居道膺禅师的这则公案,使人落入“白马非马”的逻辑怪圈中,原不难解说。道膺禅师以本色宗师接人,只是下手太软,不足以开导那僧,故不为那僧所肯。云门大师在得知这一故事时说:“已是葛藤,不能折合。”既已陷在分别识见(逻辑的理路)之中,又怎能折(斩断情识),又怎能合(因开示而契合)呢?云门大师的方法是,还不等他把话说完,“拈起拄杖便打”。面对这些爱打葛藤的,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德山、临济那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棒喝当下了断。在云门大师的提倡中,还有近代禅人学者极爱引用的,如:
示众云:“诸和尚,莫妄想,天是天,地是地,山是山,水是水,僧是僧,俗是俗。”良久,云:“与我拈将案山来。”时有僧问:“学人见山是山,见水是水如何?”师云:“三门为什么骑佛殿从这里过?”僧云:“与么则不妄想去也。”师云:“还我话头来。”
 
云门大师自被南汉王朝请出,“授以章服”,在灵树院“为军民开堂”以来,“据知圣院,说雪峰法”,致使“问禅者接踵”。迁于云门山后,更是“抠衣者岁溢千人,拥锡者云来四表”。不久,更兴盛到“时谓禅河光涌,佛日辉华,道俗数千,问答响应”的程度。
 
云门大师于五十六岁之际开法于灵树院,六十岁时开法云门山,六十四岁之时云门光泰寺落成并迁入说法,十年后刘“诏师入阙”,到广州南汉王宫,为刘说法。如《南汉甲碑》所载:
 
至戊戌岁,高祖天皇大帝诏师入阙。帝问:“如何是禅?”师云:“圣人有问,臣僧有对。”帝曰:“作么生对?”师云:“请陛下鉴臣前语。”帝悦,云:“知师孤介,朕早钦敬。”宣下授师左右街僧录,师默而不对。复宣下左右,曰:“此师修行已知蹊径,应不乐荣禄。”乃下诏曰:“放师归山,可乎?”师欣然,三呼万岁。翌日赐内帑香药施利盐货等回山,并加师号曰“匡真”。厥后每年频降颁宣,繁不尽纪。
 
7.唯福建无云门大师传人
面对刘的恩宠,云门大师不失“孤介”的禅僧本色,应对一如在山对众。刘对如敏禅师和云门大师原本倚若干城,此时则更加钦敬。虽不违云门大师之愿放之归山,却也以后“每年频降颁宣”。后晋天福七年(942),刘去世,其子刘玢袭其位,但次年即为其弟刘晟所弑,其间南汉一度陷于内乱。刘晟之才干远胜其兄,为稳定局势,即把云门大师迎入宫内,经月供养,赐六珠衣一袭及香药施利等,并御制塔额,赐“宝光之塔,瑞云之院”。此时云门大师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。南汉王朝对云门大师是倚重的,待以国师之礼,祈能“冥垂慈贶(赐),密运神通,资圣寿于延长,保皇基于广大”。不仅如此,南汉王朝对云门大师的弟子亦“恩渥异常”,“其诸上足门人常厚等四十余人,各是章衣师号,散在诸方,或性达禅机,或名高长老。在京小师悟明大师都监内诸寺,赐紫常一等六十余人,或典谋法教,或领袖沙门”。(《南汉乙碑》)
 
云门道场之盛,在当时国内是罕见的,并超过了福建。福建当年因雪峰禅师倡道,曾兴盛三十余年,其后雪峰诸大弟子亦多在福建开法,但在后晋开运元年(944),福建内乱加剧,引起南唐和吴越的入侵,次年南唐和吴越联手灭闽,福建的佛教亦因之削弱。而云门大师在韶州两寺前后说法三十年,常年听法者不下千人,得法弟子受南汉封赐的就达百余人。据《禅灯世谱》统计,云门大师得法弟子共八十七人,《景德传灯录》所载为六十一人,有机缘语的五十余人。《五灯会元》所载为七十六人,并且全有机缘语录。虽不足南汉甲乙碑所载的百人之盛,已雄冠于当时了。可以说,自马祖以来,法门之盛,云门当为第一。其弟子分布亦广,主要分布于广东和湖南,再则为江西、江苏、湖北、四川,乃至安徽、陕西、山西亦有传人。云门大师唯独在福建没有传人,这一现象,值得禅史留意。
 
后汉隐帝乾祐二年(949),云门大师给刘晟留下了一篇遗表,给弟子们留下了一篇遗诫后,在云门方丈内坐化,享年八十六岁,僧腊六十有六。在遗诫中,嘱其弟子说:
 
……吾自居灵树,及徙当山,凡三十余载,每以祖道,寅夕激励汝等。或有言句,布在耳目,具眼者知,切须保任!吾今衰迈,大数将绝,刹那迁易,顷息待尽。然沦溺生死,几经如是,非独于今矣。吾自住持已来,甚烦汝等辅赞之劳,但自知愧耳。吾灭后,置吾于方丈中,上或赐塔额,只悬于方丈,勿别营作,不得哭泣孝服、广备祭祀等,是吾切意……大期将迫,临行略示遗诫,努力努力好住。还会么?若不会,佛有明教,依而行之。
 
云门大师圆寂后,“诸山尊宿具威仪,道俗千数,送师于浮图,灵容如昔。依师遗训,塔于方丈内”。云门大师是全身入塔的,当日“学徒感极,瞻雁塔以衔哀;门客恋深,拜禅龛而雪泣”。法事之隆重,为六祖大师后之仅有。十五年后,雄武节度推官阮绍庄,忽于梦中见云门大师在佛殿之上对他说:“吾在塔中多时,汝可言于李特进(秀华宫使特进李托),托他奏闻,为吾开塔。”这神异之事立即轰动南汉王朝,刘晟命韶州官员开塔,迎出云门大师真身,果然“法身如故,眼半合而珠光欲转,口微启而珂雪密排。髭发复生,手足犹软。放神光于方丈,晃耀移时;兴瑞雾于周回,氤氲永日”。当时僧俗朝拜者数千人。
 
刘晟在得知奏报后,立即命“署人船往云门,修斋迎请”。到了广州,又“迎灵龛于大内,螺钹铿锵于玉阙,繁花例于天衢,圣上别注诚敬”。这相当于唐代诸帝迎佛骨于长安的盛况了。刘晟并“亲临宝辇”,为肉身“重换法衣”,又特许“群僚庶众,四海蕃商,各得瞻礼”。在大内供养了一个多月后,方把云门肉身送归云门山。云门大师的真身在云门达千年之久,后于“文革”中被毁,真可叹息!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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