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元时期,我国最著名的禅师当推曹洞系的万松行秀,他传曹洞清源一系之禅,嗣法磁州大明寺雪岩满禅师,为曹洞宗第十四代宗主,与当时江南的天童如净并称为曹洞宗二大宗匠。万松虽主禅学,但精通华严、推重净土。还是金代净土宗五大领袖之一。
一、出家净土寺
行秀,俗姓蔡,其父蔡真“多艺能,好佛法”(1),因战乱频仍,生活无济,携家人四处漂泊。金皇统初(1141—1149),“盘桓水” (2),因喜好永年(今河北永年)风土,遂安家落户。行秀自幼受家庭熏陶,信仰佛教,“超然有出世志”(3)。十五岁时,他恳求出家为僧,父母见其志不可夺,就带他到邢州净土寺,礼赟公(赟允)为师。当时,金朝对出家僧侣要求甚严,禁止私度,凡出家者需由朝廷定额“试经度僧”,考试不合格将令还俗。这一制度表面视之似为限制佛教发展,其实对提高僧侣素质,纯洁僧侣队伍大有裨益。行秀出家也不例外。他入净土寺后,从公系统学习“五大部”(4)经典。不久,在有司举行的统一考试中,他匠心别具,“独献律赋”(5)而归。他的答卷令考官孙椿年大为叹服。孙想推荐他作官,并答应将其女许配给他,都被他一一拒绝。就这样,行秀由一首律赋顺利地通过了僧籍考试,成了一名朝廷承认的合格僧人。
二、得法雪岩满
行秀通过考试后,于第二年在净土寺受具足戒。受具不久,他感到机缘成熟,应当出去参访学习。当时北方以中都燕京佛教尤盛,梵刹林立,“禅伯甚多”(6),“僧居佛寺冠于北方”。于是,他便选择中都为参学之地。他“挑囊抵燕”(7)后,先后参学于潭柘、庆寿、万寿三个中都最著名的禅寺。在万寿寺参学时,于胜默老人那里得益非浅。老人对他说:“学此道如锻金,滓秽不尽,精真不显,观君眉宇间大有物在,此物非一番寒彻不能放下,事后自见,不在老僧多言也。”(8)自此,“师益厉精猛至,寝食俱忘。”(9)拜别胜默后,他又继续参访。后行脚至磁州(今河北磁县)大明寺,谒雪岩满公。雪岩满是曹洞宗鹿门自觉一系第十三代法嗣,门庭高广,饮誉北国。他参满公时,与之“言相契”(10),遂获准留寺修学。居二年,禅业大进,“尽其底蕴”(11)。满公识为“法器”,就将本派衣偈付之与他,并“勉以流通大法”(12)。行秀由是成为本派法脉第十四代宗主。
三、屡主名刹,两朝倾慕
行秀从大明寺得法后,声名大震,各地纷纷请他说法,做住持。邢州净土寺“尊宿闻之欣然,与众俱疏敦请”(13)。他念及在净土寺出家受戒之因缘,欣然应允。他于净土寺建“万松轩”接众自修,由此而有“万松”之号。金章宗时,他移锡中都,住持万寿寺(14)。从此便长期居燕京、弘演佛法。承安二年 (1197),他应诏住持仰山栖隐寺(15);旋又住持报恩寺(16)。元太宗二年(1230),又奉诏复主万寿(17)。晚年,他退居报恩寺之从容庵,著书立说。最后示寂于燕。万寿、报恩、栖隐三寺是他在燕京弘法的主要道场。由于他的住持,这三座寺庙,尤其城内的万寿、报恩二寺佛事兴隆,香火旺盛,成为当时名刹。因此之故,他所弘扬的曹洞宗在燕京传播极盛,宗风大振,成为与以万寿寺为传播中心的临济宗并驾齐驱的禅宗名派。
行秀居燕几十年,精进不懈,举扬宗风;“门庭高广,四方尊之”(18);“两河三晋之人皆饮师名”(19)。他门下弟子众多,得法弟子一百二十人,“束发执弟子礼者不可胜纪” (20),其中以少室福裕、华严至温、报恩从伦、千松明德、和湛然居士从源五人最为著名,可谓行秀门下“五杰”。这五大弟子不仅道行高峻,佛学渊深,而且在元初的政治风云中亦有重要影响。福裕受忽必烈礼遇,总领天下释教 (21);华严至温由其“少时相好”刘秉忠推荐,被忽必烈召至和林居三年,对朝廷“多有赞益”(22);林泉从伦对本派禅学颇有研究,著有《空谷集》、《虚堂集》等多种禅学名著 (23);湛然居士即耶律楚材,他“受显诀于万松”(24),达三年,后入世度生,“以无为之教,化有为之士。”积极献身于维护先进的中原文化和人民的生命财产,是元初功勋卓著的政治家。这五人中前四位出家者是行秀禅师的正式传法弟子(法嗣),但后来传承此宗法脉的只剩福裕一系(25)。
行秀禅师不仅为北方缁素推崇,还得到金朝和蒙古两朝统治者普遍崇重。金明昌四年 (1193),金章宗敬仰他的道行,诏他“于内殿说法,章宗躬身迎礼”(26),奉以锦绮大僧祗衣,皇宫贵戚后妃纷纷礼拜、各施珍财。金泰和六年(1206),章宗在西山秋猎时,得到行秀献诗,甚为高兴,第二天便“临幸方丈”拜访他,并取其法名“行秀”,改西山“将军埚”为“独秀峰”(27)。蒙古灭金后,行秀又继续得到蒙古汗廷的礼遇。史载,蒙古大军围攻中都时,守城金军纷纷逃窜,城中百姓也去之大半。面对这一严峻势态,众弟子皆劝他南下避难,他坚决拒绝,并呵责弟子曰:“北方人独不知佛法乎?”(28)众弟子相继南遁,他仍留中都。城破后,蒙军士兵持刀撞进寺中,他毫不畏惧,率大众诵经故如。行秀这种为法忘躯的精神深深为蒙军将士折服。蒙军中有位“善知识”,钦佩其行,下令将士“持杖卫护”、“扶师登舆,得法祖刹”(29)。他因此而闻名蒙古朝野。元太宗二年(1230),富阔台大汗赐佛牙一枚给他,并尊称他“万松老人”(30)。1236年,朝廷差札忽笃侍读,“选试经僧道”,令他主其事。这次活动旨在挽救“自国朝革命,沙门久废讲席,看读甚少”(31)的弊端,他与海云禅师合作,权巧周旋,终使那些目不识丁但道行良好的僧人无一落选。另外,据元僧邵元所撰《山东灵岩寺息庵禅师道行碑》记载,行秀禅师还被蒙古汗廷奉为国师。由上所述,行秀经历金蒙两个北方政权,皆能取得信任和礼遇,足见他道行之高、智慧之深、济世之巧妙。
四、博通诸宗,著述丰富
行秀为一代宗师,他在禅学理论上也有精深造诣。他博通诸宗,著述宏富,堪为曹洞中兴名匠。他的禅法,博采众长,圆融深邃,所谓“决择玄微,全曹洞之血脉;判断语缘,具云门之善巧;拈提公案,备临济之机锋。沩仰法眼之炉煹,兼而有之”(32)。参禅同时,他还广泛涉猎华严诸宗思想,“三阅藏教,恒业华严”(33)。他的研究汇集起来,凡有十余种之多。有《祖灯录》、《从容庵录》、《请益录》、《释氏新闻》、《辨宗说》、《观音道场》、《药师金轮》、《心经风鸣》、《鸣道集》、《禅悦法喜集》,以及他住持净土、洪济(报恩)、仰山、万寿诸寺语录多种。其中以《从容庵录》最为精辟。
《从容庵录》是行秀禅师评唱天童正觉《颂古百则》的禅学名著。书以斋室命名,从容庵是他晚年居所,在燕京报恩寺内。此录的每则公案皆由五部分组成。第一部为示众,是为公案所作的引子;第二部分是从正觉《颂古百则》上摘录下来的公案;第三部分是对公案的评唱;第四部分是从正觉《颂古百则》上摘录下来的颂古;第五部分是对颂古的评唱。此录的主旨在解释和擅发正觉《颂古百则》之精微,为此作者征引了大量佛学典故,因此,它对学人参究祖师心印,如来涅?妙心无疑极有帮助。他的弟子耶律楚材对此录评唱甚高,称赞说:“其片言支字,咸有指归,结款出眼,高冠古今,是为万世之模楷,非师范人天,权衡造化者,孰能于此哉!”(34)。此录之禅学地位,由此显见。
五、耶律楚材从他学禅
行秀禅师精参佛学,而又不囿于佛学。他同时广泛涉猎世间学问,“于孔老庄百家之学无不会通”(35),尤精于儒释,儒学在他思想上占有重要位置。这些广博的学识为他弘扬佛法,济世度生提供了极大方便。正依于此,他使深受儒家思想熏染的耶律楚材由儒归佛,醉心佛道,潜心习禅,终成伟器。
耶律楚材(1190—1244),契丹族人。为辽开国皇帝阿保机九世孙。金朝末年,入仕中都。为官不久,中都便被蒙军攻陷。楚材深受打击,他抱以归隐之心投向佛门。当他拜谒昔日旧交圣安寺澄公老和尚时,澄公自知年事已高,又不谙儒学,恐难胜任,就将他推荐给“儒释兼通”(36)的万松老人。
行秀欣然接收了他,为他取名“从源”,号“湛然”。世称“湛然居士”。行秀对楚材因机施教,循循善诱。楚材在其门下精进不懈,“杜绝人迹,屏斥家务,虽祁寒大暑,无日不参。” (37)经三年潜心习禅,楚材“大会其心”,“尽得其道”(38)。他不仅领悟了“其法忘生死,外身世,毁誉不能动,哀乐不能入”(39)的高深佛教谛理,同时还深得行秀禅法“机锋罔测,变化无穷,巍巍然若万仞峰莫可攀仰,滔滔然若万顷波莫能涯际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(40)的要旨。通过学禅,他的思想境界大大提高。他认为从前所学“皆块砾耳”(41),“吾门显诀,何愧于《大学》之篇哉尸(42)这些参学所得启发楚材重新思考人生、面对社会,使他开始了新的人生履程。学禅三载后,他即应诏奔赴大漠,“扈从西征”,参与蒙古汗廷政治;不辞艰辛,忍辱负重,为维护中原先进文化,社会秩序及广大人民的生命财产,为蒙古完成统一大业作出了巨大贡献。一个曾经对事业、人生心灰意冷的人,陡然有如此挺然丈夫之志,并作出出生入死、赴汤蹈火的举动,令人不可思议!今人疑惑,当时之人也甚为不解,楚材曾感慨地回答说:“汪洋法海涵养之力也尸(43)的确,这是博大精深的佛法涵养力量的作用;是佛教“自利利他,自行化他”,“不为自己求安乐、但为众生得解脱”的崇高理想的激励。行秀禅师是指点楚材接受佛教,领悟高深佛理的导师,功绩千古不没!
公元1218年,耶律楚材被成吉思汗召用,从此他便进入蒙古政治圈中,位极人臣。虽然国事繁忙,但他并未因此疏远其师,而是一直保持密切来往。楚材身处大漠时,虽远隔万水千山,仍与师书信不断。1224年,行秀将《从容庵录》寄到西域,他拜读后,不禁抚卷叹曰:“万松来西域矣尸(44)归燕后,与师往来更为频繁,曾将珍藏在承华殿的金代名琴“春雷”及名曲《种玉翁悲风》赠与行秀,并以此为题赋诗多首相赠(45)。师徒情笃由此可见一斑。
六、塔葬燕冀
诸行无常,万物有灭。1246年行秀禅师结束了他人世间的短暂停留,示寂于燕京。终年八十一岁。北方佛子顿失依怙,无任悲痛,为了表示对这位禅门宗师的怀念,纷纷起塔供奉。据史料记载,有两处供奉他身骨的塔已经得到确定:一处在北京,位于西城区西四南丁字街西,世称“万松老人塔”;一处在河北邢台,位于市西南古塔群中。遗憾的是邢台的行秀身骨塔已于文革中随塔群毁灭不复存在了。今天留下的唯北京西四的万松老人塔。
西四万松老人塔为八角九层密檐式砖塔,高约15米,密檐下不设斗拱,为叠涩封护檐.顶部是尖形筒瓦顶,最上有宝顶式塔刹。塔的结构基本保持了金元时密檐式塔的风格。此塔目前在一个东西长14米、南北宽7米的小院中,塔周围被民房和商店紧紧包围,旅游参观极不方便。
这座砖塔保留至今有一段曲折的历史。原来,行秀初葬于此时,并不为世人所知,湮没许久。直到明万历三十四年(1607),有位叫东庵的僧人经过此地,发现门额上有“万松老人塔”六字,便拜倒大哭。随即,他在京城募捐,将塔从店主那里赎回重新修理,并终生守护于此(46)。此塔原为八角七级密檐式砖塔,清乾隆十八年再次修缮,将它增至九层(47)。塔身上所嵌“乾隆十八年(1753)岁次癸酉谷旦康亲王永恩奉敕重修”铭文,依然醒目可辨。民国十六年(1927),叶恭绰等人又发起重修,新辟塔门,并于门额刻写“元万松老人塔”六个大字(48)。1950年叶恭绰等再次吁请政府修塔,修完后交北京市文物整理委员会管理。1986年西城区政府拨款维修砖塔,是此塔最后一次修缮。此塔现定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,由西城区文物保管所负责保护。
附:《万松舍利塔塔铭》节略
屏山李仝撰文
行秀,号万松,姓蔡氏。河内解人也。父真落魄俊爽,多艺能,好佛法。皇统初,游四方,盘桓洺水,喜永年风物,因家焉。师生十有五年,恳求出家,父母不能夺,礼邢州净土赟公,业五大部。试于有司,在选者二百人,考官孙椿年置第七,老僧靖恩,忧不能出其右,师让之,独献律赋而归。椿年叹服,请冠之,而妻以子,师不从。明年,受具足戒,挑囊抵燕,历潭拓、庆寿,谒万寿,参胜默老人。复出见雪岩满公于磁州大明。公知法器,留之二年,言相契,径付衣钵送之,颂师印可,开户读书。净土尊宿闻之欣然,与众具疏敦请,师亦知缘至,遂就之。泰和六年,复受中都仰山栖隐禅寺请。是岁,道陵秋猎山下,驻骅东庄,师以诗进,上喜。翌日,临幸方丈,改将军埚为独秀峰,盖取师名,留题而去。十月,雪岩凶闻至,师将命驾,执事僧阻之,以大义必不可已。完颜之卿时在座,再拜叹服。八年,驻锡古冀。迨天兵南下,燕都不守,诸僧请师渡河,师曰:“北方人独不知佛法乎?”众竞遁去,师处围城,白刃及门立,率大众诵《楞严咒》,遇善知识,持杖卫护,咒毕而入,扶师登舆,得还祖刹。燕有豪族挟势,异端并起,师数面折之,杨墨气夺,然终为不喜者挤。至于坐狱,色笑如故,与众讲《金刚经》七日。俄风沙蔽天,大木斯拔,主者察狱得雪,避仇海上。无何,复主万寿。庚寅,御赐佛牙一,仍敕万松老焚香祝寿,重之不名也。后二年,六师振旅,师率僧道朝行宫,奉旨蠲徭免役,天下赖之。束发执弟子礼者不可胜纪。编《祖灯录》六十二卷,又净土、仰山、洪济、万寿、从容,请益等录及文集偈颂,《释氏新闻》、《药师金轮》、《观音道场》三本,《鸣道集辩说》、《心经风鸣》、《禅悦法喜集》并行于世。丙年四月五日,示疾。七日,书偈曰:“八十一年,更无一语,珍重诸人,不须我举。”侍者惊报,大众足甫及门而寂。
后记:
万松行秀禅师是金末元初北方佛教禅宗巨匠,于宗教、政治皆有极大影响。可是,一直未见专文介绍其生平。去年,笔者去邢台参加“纪念元代科学家郭守敬诞辰760周年”学术讨论会,结识与会当地民委于部于秋涛同志。于君学识广博,尤对邢台地方佛教颇有研究。因兴趣相投,多次与于君恳谈交流。于君不吝,告之以元初行秀禅师出家于邢台净土寺、塔葬于邢,《邢台县志》有其传记等消息,令我钦敬,惊喜不已! 回京后,即赴图书馆,果从民国版《邢台县志》卷七查得《〈万松老人舍利塔塔铭〉节略》。其传虽为《节略》,但所载行秀事迹系统、全面,足可补诸零星记载之不足。如关于行秀祖籍一事,诸书皆言“河内解”,本不为错,但据《节略》,则嫌不足。《节略》称其父于金皇统初徙居河北永年,从时间上推算,行秀出生与童年生活实际皆在永年。疏漏此处,则直接影响对其生平之全面考察。因为他实际出生与生活之地与他出家邢台净土寺有极密切关系。假若他出生并生活于河南沁阳,那至邢台出家就不太可能。诸如此类问题,从《节略》中皆能得到明了。为方便诸君,特勉为句读,附于文后,俾仁智共见,亦望补拙文之不足。是为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