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丈山在奉新县境内,据县志记载,其山离县城一百三十华里,高百丈,方圆四十里。山上冯水倒出,飞下千尺。西北一峰孤峻峭拔,雄杰葱翠,名大雄峰,因之百丈山又名大雄山。从寺外公路向内看,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深灰色屋瓦,凝重庄严、雄伟肃穆,俨然一座法王宫。其恢宏的气势,使群山和周边的村落都黯然失色。
进入寺内,处处宽敞整洁。梵宇层楼,行进于其中,感觉人很渺小。大雄宝殿正在举行法会,木鱼声声,传来信众唱念《地藏经》的声音。原来他们正在为不久前圆寂的佛教界大德、一代高僧本焕长老诵经回向。百丈寺能修得如此宏伟,本焕长老功不可没,据说他为本寺筹资一亿两千万元,才使得百丈寺的修复工作进展得如此顺利。
百丈寺附近有不少文化遗存。下午,一位来自河北的年轻居士—姑且称他作李居士吧—带领我们参观了老寺和后山。从新寺出去左转,有一条上山的路,通向老寺。如果拿人来作比方的话,新寺就像一条精壮的汉子,方兴未艾,而老寺则像一位暮年之人,已经是日薄西山了。穿过旧寺,有一条宽敞的石径,两侧翠竹夹道,非常清幽。沿石径上行十多分钟,来到两块岩石前,一书“天下清规”,一书“碧云”。“天下清规”是楷体,风骨遒劲,据说是柳公权亲笔所书。“碧云”是篆刻,气质憨厚。这两块石刻引出了百丈寺历史上的两位重要人物,一位是本寺开山祖师怀海禅师,一位是唐宣宗李忱。
怀海是马祖道一最重要的入室弟子之一,与西堂智藏、南泉普愿共号马祖座下的三大士。怀海年轻时为马祖侍者,在马祖的点拨下,一旦开悟,此后依止马祖多年,尽得马祖心印。马祖圆寂后,他率领众僧把马祖礼葬于今之宝峰寺,并在墓旁结庐,守墓三年。后来怀海被请到百丈山,天下衲僧云集,多时几达千人。为了方便管理,他亲自披阅律藏,折衷大小乘戒律,制定了禅门规式。禅门规式风行天下,被称作“天下清规”,又因它出自百丈,故又称作“百丈清规”。在我们来百丈寺的高速公路上,曾经见到巨幅广告牌——“天下清规发祥地”,在当今这个时代,“天下清规”也能为旅游经济贡献力量了。
百丈清规里有一条,实行“普请”制度。所谓“普请”,就是集体参加劳动。从达磨祖师的时代起,禅僧大多寄居于律寺,生活习惯和修行理念多有不同之处,非常不便。至四祖道信禅师,他提倡修建专门的禅寺,把禅僧们聚集到一起,自耕自食,实行农禅生活,改变了印度僧侣乞食的风俗,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出家人对信众供养的依赖。中间经过几代祖师,农禅思想日益成熟,到怀海的时候,农禅已经成为禅僧们比较习见的生活模式,不过,把它写进戒律清规里,使其成为一种人人必须遵守的制度,怀海禅师是第一人。
因为出家人亲手种田不符合佛陀制定的律法(在种田的过程中会杀死很多小虫),就有不少僧徒心怀疑窦,担心这样做有罪。怀海禅师说 :有没有罪,关键在当事人。如果此人有分别心,透三句不过,耕作对于他来说就有罪;如果此人已透三句外,心如虚空,也不作虚空想,此人就无罪。自此,合寺大众乃至天下禅僧,放下了心理障碍,彻底接受了自食其力的农禅生活。
怀海禅师身为方丈,以身作则,各种劳动都抢在前面。到老年的时候,依然如此。徒众见他年事已高,很不忍心,就偷偷把他的劳动工具藏起来,要求怀海禅师休息。禅师说:“我无德,怎可让别人代劳呢?”他自己到处寻找工具而不得,便不肯吃饭,宣告说: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。”徒弟们拿这个倔强的老头子没有办法,只好把工具还给他。怀海禅师劳动了一生,以九十五岁的高龄辞别人世。
这样一位有风骨的禅师,自是配得上柳氏这四个骨力遒劲的大字的。旁边的“碧云”二字,不知何人所书,是从唐宣宗李忱咏百丈山的诗中摘出来的。宣宗始为光王时,宫廷斗争异常激烈,光王为避祸,出家为沙弥,隐身于佛门内。他在百丈山时,与黄蘗禅师关系很好,二人曾有咏瀑布的联句。黄蘗起云:“千岩万壑不辞劳,远看方知出处高,”李忱应声接道:“溪涧岂能留得住,终归大海作波涛。”由李忱的接句,黄蘗便知道,李忱非池中之物,终有一天会回到宫廷去的。果然,公元846年,李忱即皇帝位,是为唐宣宗。宣宗曾有诗赞百丈山曰:“大雄真迹枕危峦,梵宇层楼耸万般。日月每从肩上过,山河常在掌中看。仙花不间三春秀,灵境无时六月寒。惟有上方人罕至,暮钟朝磬碧云端。”这便是“碧云”二字的来历。
看过这两块石刻之后,已经六点了,李居士说,他建议不要再往上走了,后山上全是墓地,天渐渐黑下来,阴气重,怕遇上不干净的东西,遂折返。几分钟后,有一条尺把宽的小路向左延伸,走过去一看,也有一块岩石,呈镰刀形扣搭在山坡上,下面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洞口。岩石上镌有“野狐岩”三个红色的字。原来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狐岩。传说百丈禅师在世时,每日上堂为众说法,有一老人经常随众听法,众散则去。一日说法毕,老人独留下来,百丈问他是什么人。老人自述,迦叶佛时曾在此山为僧,因一人问:“大修行的人还落因果也无?”答曰:“不落因果。”因此一答,五百世转生为野狐。老人乞求百丈禅师代下一转语,以脱野狐身。百丈曰:“汝问。”老人问:“大修行的人还落因果也无?”百丈答:“不昧因果。”老人言下大悟,告百丈曰:“已脱野狐身矣,乞师按送亡僧的礼节安葬我。”饭后,百丈令维那集众送亡僧,大众不知所云。百丈率众来到后山一岩石下,用手杖挑出一只野狐的尸体,依法火葬。从此,那只野狐栖身之地就被命名为“野狐岩”,而那些不精通禅法的人信口开河的讲法,则被斥为“野狐禅”。
我们特别想参拜一下怀海禅师的墓塔,被告知在寺外的村庄里。次日上午,按照村民的指点,我们来到寺西三华里的一所民房前。这所民房是土木结构,两层,共八间,墙上的白灰已经脱落了,露出了里面的黄土。屋前是大片的稻田,屋后竹木掩映,在微雨中显得更加青翠。堂屋门上贴着一幅对联:“天下皆春色,吾门独素风。”接待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,据他讲,他的母亲是亲眼见过老塔村庄里。次日上午,按照村民的指点,我们来到寺西三华里的(村民对怀海塔的称的,塔院共九进,塔在最后一进的中轴线上。塔院的房子都像现在的大雄宝殿那么高,塔本身高十多米。1966年文革开始时被拆掉了,1978年,他们家在遗址上做了屋。他们的屋的形制都是模仿塔院建筑的,只是比例缩小了很多。
我们注意到,他们家的台基都是用整块的石头砌的,有的石头上面还有莲花、双鹿、天女等石刻。由于年代久远,石雕显得很模糊,有青草从石缝中钻出来,恣意地生长着。台基下面就是垃圾堆,一只老母鸡领着众多小鸡在垃圾和石菖蒲丛中漫步,看看能不能找点儿吃的。
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到屋后看看。进了堂屋,主人的母亲正在忙碌,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,面颊润泽,好像身体不错。屋正中地上有一只大塑料盆,一只老母鸡领着几只小鸡蹲在里面。据说民房本身就是塔的正址,现在人和小鸡都安然地生活在里面。主人还珍藏着一块“唐大智禅师塔院”的匾额,从照片上看,古色古香,年代非常古老,定是文物无疑。屋后有一眼老井,井水清澈,冬暖夏凉,主人的母亲说,她就是喝这眼井水长大的。井旁有一只不知哪个年代的石础,上面放着一把塑料勺,供人舀水喝。堂屋后门口,就是怀海禅师塔的塔头,高半米左右。塔头旁边扔着一只废弃的破脸盆,还有几只空啤酒瓶子。据主人说,前几年,一个文物贩子找到他,要出三万块钱买这个塔头,他都没有卖,言语之间颇有自豪之意。最近几年,政府想拆迁,重修祖师塔,他们兄弟六人,只给四套房子,还差两套,所以他们没答应。现在他们希望能有有钱的老板来拆迁,多给他们几套房子……
我们又到屋前的稻田里拍了些照片,稻田里的小路都是凿过的整块石头铺就的,不知是塔院遗留的石材,还是后来的。不管怎么样,在城里人看来,都显得很奢侈。
参观完老塔,我们又去了老塔东北二里许的新塔,那里过去是百丈寺普通僧人存放灵骨的地方。新塔旧址左前方的民房的黄土墙上,有两行白灰刷的大字:“斗私批修”、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”。看了这样的民房,以及这两行大字,我一时间产生了时空错乱之感,以为自己穿越了……
新塔的遗存都集中在一个猪栏上,那猪栏是用一块一块的条石砌的,有的石头上有很清晰的云纹、螺旋纹、花草纹等纹饰,比老塔那边清晰多了。据Y先生说,从纹饰来看,应该是明代的,所以,这可能是全中国最昂贵的猪栏了。据主人讲,新塔解放前还在的,日军侵华期间,打到当地,国民党军队情急之下,拆了塔院修建抵御工事——“喏,就在对面山上,现在的手机塔下面”。解放后,1960年左右,大集体又把仅剩的塔拆了做猪栏,此后塔石便渐渐流散了,只剩下几块在这里。
冒雨探访了这两座塔,回到寺院,据说方丈顿雄法师答应接见我们。匆匆吃过午饭,来到客堂,顿雄法师已等候在那里。听云居山的法师讲,顿雄出家前,是特种部队的武术教官,有一身好功夫。说这话的时候,云居山的法师一脸神往。我原本打算问问这事儿的,然而面对顿雄本人,只觉得法师非常威严,不苟言笑,遂把这些闲话都咽了下去。法师给我们讲了如何参话头,他说参话头就是照顾话头,照乃返照,顾即顾盼,二六时中,时常记得提起话头,并且时时去观照它,这就是参话头。其实话头和话尾都是一样的,都是一念未生之前,叫话头只不过是个方便。功夫长期地做下去,自然有得力的那一天。他还举了新近圆寂的本焕长老和慧通老和尚为例,说在生死面前,他们都做到了自在洒脱。法师还讲了怎样观心,他说,发现一个念头生起,观照它,它就消失了,这就叫做“消归自己”,长久这样做下去,也有受用。